「你看這個小黑人跟昨天那個有什麼不一樣?」
我搖搖頭,猶豫地說。「看起來一模一樣,不是嗎?小黑人沒有死,對吧?」
魔術師兩個眼睛看著不同方向,說,
「我也不知道。小不點,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一的。」
「為什麼?」我問。
魔術師思考了一會兒,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因為有時候你一輩子記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
[pp.26]
小時候好希望自己能變成隱形人。
有一次我看了一本漫畫,裡頭寫了變成隱形人的咒語,
我專心唸了唸咒語,脫了衣服卻不敢跑出去試咒語是不是有效。
我哥說,你不相信咒語就沒有效。我最後還是不相信咒語,不敢裸體跑出去,我哥也不敢。
我們倆看著對方的裸體,就好像看著自己的裸體。
據說咒語並不是對每個人都有效的,比方說遇到另一個也懂咒語的人,隱形術對他就會失效,
所以最後我們都沒有辦法證明咒語是否能夠隱形。
後來跟我第一任女友談到這件事。
有一回我們在一個廉價的小旅館裡做愛後,躺在床上聊天時我教她唸了咒語,我自己也唸了咒語。
於是我們再一次在窗邊做愛,覺得全世界都看不到。
我記得那天正當我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便看到一雙熟悉的腳從我眼睛底下過去。
說是熟悉的腳並不正確,應該說是熟悉的腳趾。
我下意識抬起頭,卻弔得孩子們咯咯大笑,他們看到我部分的臉了,笑著說大象是假的。
我趕緊把頭再低下去,在一瞬間我看到她的背影。
我想喊她,卻猛然想到自己現在是一頭大象。大象能用人的語言喊另一個人嗎?
我避開孩子們往前走了幾步,紅燈卻在這時候變綠。
她頭也不回,就像人生往老去的方向那樣義無反顧地往對街走去。
我猶豫了一下,判斷作為一頭大象,應不應該,適不適合跑到對街去。
圍兜女孩看到原來應該發傳單的大象過馬路肯定會大吃一驚。
正當我猶豫的時候,綠燈又再次轉紅。
台北市的紅綠燈就是這樣,只能讓一群人剛剛好過馬路,然後一切就會再次被阻斷,
你得毫無猶豫地過馬路,就好像你的人生裡真的好像還有些事得那麼義無反顧地去完成一樣。
妳可以想像一頭大象站在日光朦朧的街道,
然後把象頭掀起一點點,充滿疑惑與憂愁地看著對街。
[pp.92-93]
我稍稍抬起大象的頭往對街望,那個男人已經消失。
我完全沒有到對街一探究竟的意思,反而感謝車流終究能像一條冷冰冰的河流一樣隔絕兩邊。
不過那個突然間發現了我看到他,轉過身去的背影實在太像我父親了。
不,我當時幾乎馬上肯定,那是我的父親。
小時候他和母親吵架時,總是這樣不發一語,異常決絕地轉身而去,
後來家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開始不與對方說話的時候,他一看見我,也是這麼異常決絕地轉身而去。
我不用看他的臉就認得他的背影。
有時候不看人的臉更能感受到對方的悲傷,人的背影比正面悲傷,人的腳步比眼神更加悲傷。
我一直這麼覺得。
[pp.95]
有陣子我會想,那些我們具體可以碰到的事物是幻覺。
桌子是幻覺,床是幻覺,甚至連撫摸妳的乳房,倚靠一顆大樹都是幻覺。
而我們的心所創造出來的那些才是實在的,那些像被箭矢穿過的痛楚,
那些被我們記述下來的,著了火的記憶才是真實的。
[pp.100-101]
是哪一篇小說說過?所有的愛都有起點,即使那個起點像火柴的前端那樣脆弱而微小。
你知道,當你吻一個愛你的女孩跟吻一個不愛你的女孩,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我認為在吻一個愛你的女孩的時候,她的小腹會微微震動,從那裡發出一聲歎息。
[pp.180]
卡蘿說:「阿卡只有在做模型的時候有神采,一回到現實世界,就變成一個穿廉價外套,連鬍子都刮不乾淨的人了。」
我發現她的白T恤上一個微小的污點也沒有,顯然是個細心的女人,
而即使阿卡走了,她一定非常傷心,卻還是活得一絲不苟。
她說:「我跟阿卡在一起十五年,總覺得他好像活在一個夢遊的世界裡一樣,跟他在一起很快樂,也好辛苦。」
[pp.199]
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記憶比較像是易碎品或某種該被依戀的東西,但故事不是。
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
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
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
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
[pp.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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