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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發現自己握著護身符時會稍稍感到安心。

他在船上和一個來自家鄉附近另一個小鎮,現在叫做大田秀男的少年同床。

船艙裡三百多個少年在搖晃中陸續進入睡眠,

有的很快閉起眼睡著,有的睜著眼直到天亮,有的做著夢並且一輩子再也忘不了這夜的夢境。

夢從一個沉睡的少年身上,靜靜移動腳步到另一個沉睡的少年身上,

夢在這裡,在那裡猶疑、徘徊不去,

帶來新的記憶,新的想像,新的恐懼,新的傷害與新的遺忘。

[pp.45]

 

失去時間參考座標後,受測者的時間意識逐漸偏離了地面上的人所認為的正常軌道,

反而像是看來不規律的嬰兒睡眠一樣,和二十四小時的周期有差異。

用專業名詞的話就叫circadian rhythm,全日節奏,或者說是全日夜節奏。

[pp.49]

 

夢神和死神

─Hypnos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夢的傳遞者。

─死神長什麼樣子呢?

─沒有人看過死神,但幾百年前畫家在畫Thanatos的時候,

常常把他塑造成神情愉悅,年輕俊美的少年。

因為死神讓人遠離疾病、憂傷、痛苦這些現世中的災難,帶來永恆的福音。

死神是美的化身。

─那為什麼死神跟夢神會住在一起?

─那是因為夢神與死神是夜晚的雙胞胎兒子呀。

難道你不覺得,當一個人睡著的時候,跟死亡非常接近嗎?

接近夢的狀態,也就是接近死的狀態。活著的人,只能藉由夢來模擬,或者了解死的狀態。

死的美好,只有在夢裡差可比擬。

[pp.167]

 

我記得那時候我們都希望以後能做一個稱職的記者,專門揭發社會的不公義事件,

得個什麼新聞報導獎之類的。

但我很快就發現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或者說,這類的事根本不是記者該做的事。

記者的用處並不在於揭發不公義的事件,而是把事件報導出來而已,

那些事件包括不公義的事件、公義的事件、骯髒的事件與神聖的事件。

這可不是普通的記者能體悟到的道理,

而是像我這種做過平面與電子媒體,邊緣與主流媒體,

做過政治、社會記者乃至於狗子這樣的新聞工作者才能了解到的。

這就是所謂記者的專業,我們在這樣的專業下賺錢、罵人、被罵、變老、組織家庭、生小孩,

等待無法勃起與貸款還完那天的到來。

[pp.182]

 

「還有一種特別的『入眠期幻覺』者,入睡不久會產生幻覺,而且患者會信以為真,

因此這部分的記憶也就會變成患者自以為曾經發生的經歷。

簡單地說,他們會把夢和現實,或者說現實跟夢搞混。」

白鳥醫師在講這些病症時我並不是聽得很懂,他非常有耐心地把每一種病名寫在我的筆記本上,並且詳加解釋。

「把夢跟現實搞混。所以,白鳥醫師,你認為我頭上的傷是睡眠暴力造成的?」

「不曉得。在每個人內心,甚至是一位質地善良的人,都潛伏著一種無法治、狂野的獸性,會在睡夢中突然竄出。」

「這是詩嗎?」

「如果說是詩也可以說是詩,柏拉圖的句子。不過話說回來,夢的本質本來就是詩。」

[pp.211]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最後贏得獎金的是一位十七歲的青年,

他說前陣子收到女友寄來的絕交信,這是他最傷心的一件事。

計時開始時青年坐在沙發上拿出信開始讀,然後在五點七秒的時候(遠遠打破了節目在日本製作時七點四秒的記錄),

一滴透明的眼淚從他黑色的臉龐滴落下來。

不曉得這個年輕人為什麼會比那些年紀遠比他大,遭遇比他慘得多的人更容易落淚?

他的記憶應該沒有比其他人累積更多引發落淚的元素吧?

我猜這世界上同時有好幾千萬人收到女友或男友寄來的分手信,難道是他的悲傷比較新的原故?

話說回來,人真是會為各式各樣理由哀傷的動物,

不管你的皮膚是像尚比亞人那樣的黑,或是法國人那樣的白,

像嬰孩一樣無知,或像老人一樣看盡人間萬事萬物,都可能被哀傷擊倒而在瞬間落下淚來。

哀傷不分膚色、階級、年齡出現在人類這種生物上。

[pp.249]

 

有時候睡眠未必是一種修養,一場具有療效的儀式,只是沉没到更深的回憶。

那些原本應屬於夜晚的,在白天並不想再回去的回憶,

在夜晚人的意志變得薄弱的時候,就化身成為夢境。

而夢境不論場景為何,總會有那樣的地方,

在那裡,具有現實感但卻確確實實是夢境的土地會在不知不覺中一點裂縫,

一切事物就從那裡,像空氣慢慢從氣球裡溜走似地,滲透到真正的現實裡。

那個縫隙帶著些微惡意,無言地存在。

當石頭發現自己身上的床腳被移開的時候,覺得現實中的空氣反而以一種更形沉重的力量朝牠壓來,

以致於牠因為突然解除的痛苦而哭了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牠已經習慣了被壓在床腳,承受兩個人的體重和夢境,牠成了一個解夢者,甚至忘了自己是一隻龜。

......

被誤抓來做床腳的這兩年石頭總是盡可能讓自己在夢裡像胎兒一般蜷縮起來。

而今牠被喚醒,被釋放,已習慣在夢中而不是現實中步行的石頭一時要面對可以自由行走的四肢難免有些不適應。

但使牠痛苦的並不是重新適應步行所產生的痛苦,而是苦難離開時所產生的新的痛苦。

[pp.262-263]

 

「夢的本質雖然跟記憶有關,卻不是要讓人記住的。

因為如果記住夢不忘,混淆了夢境與真實,是非常嚴重的事。

比方說,如果有一隻兔子在夜裡夢見洞口有一隻狐狸,醒來以後也沒有辦法辨識剛剛其實是夢境而誤以為是真實,

那隻兔子將因此不敢走出洞口,甚至於喪失了覓食的勇氣,那就會影響牠的生存」

「所以說,忘記夢境才是正常的?」我問他。

「可以這麼說。但問題是,記住或忘記都不是生理機能所能控制的。事實上人對自己的睡眠評價並不可靠,有時甚至錯得離譜。

比如說我們小寐片刻後醒來,感覺上像睡了好幾個小時。

反之,有人睡了八或十個小時醒來,卻認為自己只打了個盹。

還有人睡醒後,堅決否認自己睡著了,雖然對旁觀者來說,他睡得可相當沉。」白鳥醫生接著說。

「所以每個文化裡都有類似的寓言故事,在夢中好像經歷了一生,

醒來以後卻發現只是做了一頓飯的夢,這其實不是故事,是可能發生的真實情形。

當然,處在生理上的睡眠狀態幾十年,醒來時卻以為自己只睡了一會兒這樣的事也有。

只是那麼長時間活在睡眠裡的人不像睡美人一樣不會老,他們還是會一直在夢境中老去。」

[pp.284]

 

山上早晨的車總是載著一大早就從山下跑到山上運動的歐巴桑、歐里桑,

他們活力充沛,為延長一年兩年的生命努力運動著。

但有什麼理由我們必須努力去延長那一年兩年的生命呢?

阿莉思消失了,我父親消失了,甚至連Hitomi都消失了。

以前的生活枯萎了,想擁抱的都已經消失了,所以也許人注定只能得到自己不想要的。

[pp.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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